驗屍房的門驟然被敲響,外面人緊張道:「大人,屬下們聽見有外人聲音,敢問大人可需要屬下們幫忙?」
裴談依然盯著眼前的少女,方才一字字說:「不必進來。」
門外的敲門聲這才停止,顯然衙役們也不敢硬闖。這才是問題,待會出去,怎麼對每個看到的人解釋棺材裡竟然多出個大活人?
荊婉兒卻是低頭,也不知到底心沒心虛,「大人,在長安婉兒無處可去,只能投奔您。」
宮中是沒有她的地位了,宮中是怎麼對待逃奴的,荊婉兒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本來她要混進長安,再混進大理寺,是難上加難,應該說連上蒼都在幫她。
裴談聽著荊婉兒說只能投奔他,卻沒什麼喜色,眸中幽深不見底:「長安有什麼要你回來?」
荊婉兒不由慢慢看著裴談,就在氣氛凝重,以為她要說出什麼時候時,少女忽然眼內波動了一下,淡淡低頭:「
婉兒從沒有獨自在外生活過,大人願意放了我,婉兒心懷感激,這半年,……其實婉兒也時常會想到大人。」
裴談:「……」
旁邊冷侍衛看了一眼自家大人的臉色,都說自古女人的話最狡詐,越年少越美麗的女人果然更如此。
荊婉兒卻毫不擔心,她眼中含笑意看著裴談:「婉兒雖是一介女流,但願常伴大人左右,盡全力為大人分擔。」
若說自古哪個朝代敢小看女人,大唐是萬萬不敢。
他們剛剛才從一個極強勢的女人手中解脫,對女人的頭腦和能力,沒有一個大唐人敢看輕。
這話真是讓人聽著怪慌的。
就看荊婉兒已經斂袂,對著裴談拜了下去。
但她膝蓋距離地面一寸被扶住了,抬頭撞見裴談的一雙眼,裴談說道:「起來吧。」
荊婉兒跪不下去,只能先起來。
她卻還看著裴談,見他說道:「一會,若有人問起你,你就說你是千牛衛奉命帶來的人。」
荊婉兒眼中驚訝了一下,很快反應過來,「婉兒明白了。」
棺材是千牛衛抬進大理寺的,從頭到尾裴談只是旁觀,有人要質疑,也只會以為荊婉兒是被千牛衛一起帶來的。至於求證的話,千牛衛身在皇宮,是陛下禁衛,誰敢問?
論耍聰明,荊婉兒很擅長,但對於官場上這一道,還是要仰賴裴大人了。
「大人等一等。」
就看荊婉兒忽然跳回棺材邊,伸手在屍體頭底下摸了摸,忽然就拽出了一個包袱。
那包袱破破爛爛的,荊婉兒用手拍了拍,就背在了自己的肩上。
她不好意思對裴談一笑:「裡面只有幾件舊衣服。」
她不光自己躺在棺材裡,還不忘把自己的家當也帶上。
……
裴談沉著臉打開了驗屍房的門,守在外頭的衙役和仵作早就等急了,就在他們急赤白臉想要往裡沖的時候,驟然就看見一個少女低著頭,臉色慘白慘白的從裡面出來了。
所有人捂著心臟,又揉了揉眼睛。
剛才……這驗屍房裡,只有寺卿大人,和他的侍衛吧?這怎麼多了一個……
在大理寺這兒當差的本來就神經衰弱,此時有點顫抖:「大人、您身後是?」
整的像是裴談身邊跟了個女鬼,直到裴縣驟然震開了驗屍房另一側的門,冷冷對仵作道:「可以進去驗屍了。」
從仵作驚呆的目光里,看到了已經被打開的棺材。
所有衙役的視線,也都被驗屍房內的場景驚呆。
荊婉兒跟著裴談走出驗屍房,才抬眼看著四周的情景,還是那個熟悉的大理寺,除了季節的交替,帶來的一絲蕭索氣息。
裴談停在一間屋子前,伸手推開了門。一陣腐朽沉悶的氣息傳來,空氣中都是灰塵的味道。
他走了進去,屋中陳設簡陋,是大理寺無數廢棄的房屋中的一間。
他慢慢看著身後跟進來的荊婉兒:「你暫時待在這裡,我會讓人給你送些熱水。」
她一身的灰塵怪味兒,怎麼不需要好好洗洗。
荊婉兒抬頭裴談目光相對,慢慢福身:「多謝大人。」
大理寺的環境再粗糙,也比棺材裡好多了,更比曾經的宮中自由。
裴談看了一眼侍衛,兩人走出屋子。
「公子真的要讓荊婉兒留在大理寺?」裴縣凝望裴談的身影。
先不說一個女人身份,有多麼惹人注意,大理寺這樣的地方,根本就不是女人應該來的。
裴談淡淡看著他:「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?」
荊婉兒已經直言,除了大理寺之外,她的確無處可去。
裴縣沉默半晌:「她留在這裡,遲早對公子不利。」
一個背著家族之罪的女子,本身還是宮裡的逃奴,一旦曝光,裴談跟大理寺必然要遭殃。
裴談良久說道:「宗霍的案件,如果沒有她,我也無法在期限內向陛下復命。」那樣的話就是抗旨欺君之罪,便是現在伸手庇護這個少女,裴談也沒什麼後悔。
裴縣也不再說什麼了,似是默認。
荊婉兒把自己的包袱放到了床板上,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,其實除了臟一些,屋子還是不錯的,尤其是窗口朝陽,還能看見陽光暖洋洋照著大半間屋內。裴談看似隨意推開的這道門,似乎並不是那麼隨意。
荊婉兒不由笑了笑,拆開自己的包袱,將衣裙規整了一下,就拿出一塊小抹布,開始打掃房間。
等熱水送來的時候,荊婉兒剛剛將地打掃完,兩個表情古怪的衙役,抬著一桶水進來:「寺卿大人吩咐送熱水。」
荊婉兒看著他們,立刻盈盈一笑:「謝謝兩位大哥。」
兩個衙役互看一眼,後腦勺有種嗖嗖的雞皮疙瘩。
他們在大理寺當差,別說女人了,連個母的都沒見到過,當他們目光掠到荊婉兒白皙的頸間,更有種呼吸頓住的感覺。
看兩人逃也是的跑了,荊婉兒已經利落地解了衣服,抬腳滑進了桶裡面。
舒服。
這半年,她根本不知道洗澡為何物。
就在荊婉兒享受熱水澡的時候,裴大人坐在大廳里,叫來了仵作。
仵作剛剛驗屍完畢,來對裴談回報。
「大人,屍體骨瘦如柴,為弱冠之年的男性,身上共有十五六處傷口,均為刀傷,死因也正是失血過多所致。」
裴談望著仵作:「屍體身上有其他東西嗎?」
仵作說道:「沒有。連衣裳外袍都已被人剝去。」
這樣的死狀,又是發生在官道邊上,長安城外盜匪極多,經常搶劫過路商旅,死者的樣子像是被人洗劫一空後滅口。
這樣的案子,要找兇手,也幾乎是極難。
仵作這時目光閃爍了一下。
「倒是那位姑娘……大人,敢問她也是在棺材裡……裡面、嗎?」
裴談目光平淡,半晌道:「不錯。」
仵作低下頭,在仵作看來,這就是默認荊婉兒也是被千牛衛帶來的人。
只是,居然在棺材裡放著一個活人女子,這未免也太讓人奇怪。
何況千牛衛的身份,做什麼要帶著這麼一個女子進城?
怕是大理寺所有見過荊婉兒的人都有著這種疑問。
荊婉兒在屋內換好衣服,望著自己脫下來的那身舊衣,想了想,還是丟到火盆里。
看著衣料慢慢燃盡,倒不是她嫌棄衣服接觸了屍體,而是她曾穿著這身衣服,在城外監視過千牛衛搬屍體,小心駛得萬年船,這件衣服最好是不好再出現為好。
這時肚子的叫,讓荊婉兒想起自己已經多久沒吃飯了。
有人敲門,荊婉兒打開門,看見冷冷的裴侍衛。
「大人在書房用飯,讓你若收拾完了,一起過去。」
正合荊婉兒意,她對裴縣微微一笑道:「好。」
裴侍衛看她頭髮上還帶著洗後的濕意,衣裳也換了新的,身上那股怪味兒也不見了。
荊婉兒抬腿想走,轉身看男人不動,把腳收回來:「怎麼了?」
裴縣淡冷的盯著她:「你膽子為何這麼大?敢混進長安城?」
荊氏已經沒了,荊婉兒最多只是個無根的孤女,哪來的膽量屢次犯欺君大罪。
荊婉兒看見裴縣放在腰側的手有些緊,那裡有他的佩刀。
「因為我不怕死。」她嘴唇翕動,坦然地說。
或者大不了就是個死字,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冒極大風險,所以得到的利益也極大,尋常人,誰敢拿自己的命去換這些利益。
裴縣手鬆了松,同時眼底一動。
荊婉兒肚子又叫了一聲,她捂著肚子,再次看了看裴縣。如果審問完了,能不能帶她去吃飯了。
裴縣沉沉盯著她,好像看穿了那貌似坦白之後的面目:「你想利用公子,替你查荊氏當年沉積的案,這才是你用盡手段要留在大理寺的目的。」
荊婉兒的身體幾乎瞬間僵住。
裴縣雙眸冷酷,隱帶肅殺:「雖然你在梧州幫了大理寺,但你要想拖著整個大理寺入葬,裴家絕不會放過你。」
任何人想重查荊氏的案子,等於就是犯謀逆之罪,把裴氏這樣一個百年清門捲入血腥之中,不敢想這才是這個面上盈盈帶笑的少女想要的。
而裴談是裴氏這一支嫡脈,他的榮辱事關整個裴氏,事到必要的時候,裴家可以毫不猶豫殺掉荊婉兒。
裴縣的右手甚至已經按在刀柄上,若此女是個隱患,他更願意現在就替裴談和裴家除掉她,即便……在梧州之時,他的確曾動過那一瞬間惻隱。
荊婉兒這時轉頭面對裴縣,她神情說不上有什麼微妙,:「你真的想殺我?」
這個總是不吭聲的侍衛,其實才是最不能小看的人。
裴縣眼神陰深了一下,這院子離的偏僻,即便荊婉兒斃命此處,旁人也要很久才能發現,而他,自會結束以後向裴談請罪。、
荊婉兒說道:「你殺了我,就能阻止接下來發生的事,對吧?」
因為她不慌,反而讓裴縣握刀的手顯得不那麼確定。
但,此女確實是個禍害。
在院中只有兩人這種情況下,荊婉兒想救自己的命,幾乎不可能實現,正如脆弱的卵獨自面對巨石一樣。
但裴縣也不知道,他為什麼遲遲沒有把刀拔出來。
荊婉兒看出了他的舉棋不定,自然一勾唇:「就算你說的是事實,你現在能殺了我,但若有一日,大人接到了宮中的旨意,要他重審當年的那個案子,你呢,還是能殺了那個下令的人?」
這簡直是大不敬到讓人髮指,裴縣的眼睛直盯著荊婉兒,這丫頭是真的全不怕死。
荊婉兒卻不認為自己是編,她有些緊逼道:「你又能保證沒有這一天嗎,如果這一天到來,大人……就會需要我。」
她是荊氏唯一留在長安的後人,這個身份讓她成為一旦日後荊氏案件重審,她就是最關鍵的紐扣。
侍衛終於沉下了臉:「沒有這麼一天。」
現在的朝廷局勢,天后已逝,再也不會有能動搖大唐根本的人了。
荊婉兒,不過是在巧言令色。
「陛下在剪除外戚的勢力。」荊婉兒沉住氣,盯著侍衛的眼睛,「不然宗霍為什麼會死,整個長安都是外戚在橫行,陛下受制於武氏半輩子,如今難道還會甘願受制於外戚?」
裴縣的神情猛地因這番話變色。